华中企业新闻网 2019-10-30 21:30 网站编辑
北川职业中学成为地震遗址的一部分,男生宿舍的栏杆上还留着当年逃生的一截床单
来到山东德州的学校后,北川职业中学的学生们穿起民族服装一起跳羌舞
“5·12”地震中,北川职业中学受灾,一家山东的职校愿意提供帮助,让孩子们完成剩下的学业。从绵阳到德州,孩子们出川入鲁。十年之后,有人重回故里,有人扎根别处。又要到5月12日,这日子让他们想起,大家同来自山东德州的那片校园,在那里他们抚平伤口、长大成人。
北川职业中学
2008年5月12日,牟星铭还在北川职业中学汽车维修专业上高一。他是班里最调皮的学生,前一天拿着60元生活费返校,他去公园滑旱冰、买小吃,最后和同宿舍的6个同学在网吧玩了一通宵。
当年5月12日14时20分,牟星铭的网费花光了,他准备回学校,又碰见了两个同学,向他们借了一元钱,准备再玩半小时,下午3点前赶回学校打篮球比赛。
打篮球在牟星铭的爱好中排第一,之后还有玩游戏,学习排最末。
14时28分,快到北川职业中学上课的时间了。女生母松玲感觉有人在摇床,正要爬起来骂人,就从上铺被摔到了地上。
网吧里,牟星铭打游戏正入迷,桌面开始晃动,他骂道“谁打不过别摇桌子啊”,眼睛仍盯着屏幕。旁边的朋友对他说:“不对,地震了。”
牟星铭趴在地上,他想着:“地震了,应该不用上学吧?”晃动平息了些,他随着人们一起冲出了屋子。
空气里全是尘土,什么都看不见。牟星铭抱住网吧门口的一棵树,不敢动。等烟尘散去,才看清周围的房子全倒了,路只剩一点儿宽。几个男生当场吓哭了。牟星铭这时才明白:“弄大了,肯定要死人的。”
北川职业中学二楼的宿舍已经塌到了一楼,老师们开始组织自救,指挥学生把床单系在一起,从栏杆上垂下。
晚上,幸存的学生们集中在县政府旁的一块空地上躺着。牟星铭不敢睡,在心里数着周围的响动。哪里垮了一块石头,他也算上,最后一共记了600多下。
北川职业中学永远失去了一些人——90名学生和8名老师。
年少离家
地震第二天,张丽君老师带着学生们转移到绵阳的九洲体育馆,地板上铺起了一排排红毯和被褥。在这里,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。
牟星铭的妈妈被房梁砸中了胸口,停止了呼吸。牟星铭脚上还穿着妈妈给买的鞋。妈妈惯他,初一时他喜欢打篮球,家里条件不怎么样,妈妈还是给买了这双三四百元的篮球鞋。
母松玲家的楼房埋在了山体下面,她父母当时就在家里。母松玲的姐姐从上海赶回来,在北川城找了十几天。最后,姐妹俩默认了父母离开的事实。
地震一个月后,班主任问大家愿不愿意去山东上学,“免费的,现在就要统计名单。”
援助的学校是山东德州汽车摩托车专修学院。院长魏荣庆原打算资助40名学生,看到学校的情况后,他决定“能来的都来”。
最后有111人报名。包括张丽君在内的7名老师陪同。牟星铭也决定去山东,他没有任何可带的行李。临走前,爸爸去学校找他,嘱咐:“别再跟以前一样,别惹事儿。”
6月14日,孩子们出发了。111个孩子占据了两节车厢。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车。牟星铭坐在窗边,眼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山区变成了平原。
这些镇上的孩子大多没有出过远门,牟星铭最远去过成都;母松玲和覃世文没离开过北川。他们只知道山东是“外面”,经历了34个小时的车程才明白,将要抵达的地方离故乡有多遥远。
刚到学校,谁都没心思上课,学校安排了一周的心理咨询课。
6月29日,院长带四川来的学生们去北京玩。大家都激动得不行。3点就起来,去看升旗仪式。牟星铭站在第一排,仪仗队就在他面前;母松玲和其他三个玩得好的女生在博物馆的炮台模型前合影,张开手掌放在脸旁。那几天,大家都暂时忘记了地震。
每天下午4点30分下课,张丽君会把学生都召集到操场上,一起跳羌舞。大家都换上民族服装,男生穿蓝色,女生穿红色。这是母松玲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间。100多名川籍学生手拉手围成大圈,广播里放着羌歌。有些本校学生也会加入他们的队伍,圈子越来越大,一首接着一首,可以一直跳下去。
孩子们习惯了四川的米饭,牟星铭觉得食堂煮的米饭半生不熟,于是试着吃馒头和饼。他看到很多山东同学就着大葱,也想尝试一下。“你吃不了”,他偏要吃一点,结果味道太冲了,实在受不了。
需要适应的还有语言,以前在职中时,有的老师上课就讲四川话,牟星铭觉得那样更好懂。他讲普通话会不自觉地带出四川口音,觉得很别扭。母松玲也不喜欢讲普通话,觉得自己说得难听。他们彼此都说方言,转过头再对山东的同学说普通话。时间长了,四川话讲慢一点,别人也能听懂了。
在异乡
最初的新鲜和不适应过去了,灾难带来的疼痛开始显露。
除去白天上课,牟星铭喜欢在晚上想事情。熄灯以后,他躺在异乡的床上,又想起来“妈妈没有了”,想着就盖着被子哭。
大半年都是这样,只要闲下来,他就忍不住想地震的事情——从网吧逃生的经历、塌了的学校、在体育馆寄宿的日子。
室友看他不高兴,就知道是在想以前的事情,有人去小卖部买点饮料和零食塞给他,“给给给,快别不高兴了,还有我们嘛。”
冯青山和他睡对铺,也在地震中失去了妈妈。两人关系很好,互称“黑娃”和“猫娃”。“黑娃”比牟星铭大一岁,牟星铭觉得他比自己懂事。两人经常一起吃饭,点几瓶啤酒,一边喝一边聊,互相鼓励“要面对现实,自己要学一门手艺,至少把自己养活”。
在北川擂鼓镇,村里不爱读书的孩子普遍打算混个毕业证,然后出去打工。母松玲和牟星铭也有过这种想法。
以前,牟星铭的愿望是早点离开学校,“只要不上学,干什么都行”。读初中时,牟星铭只爱打篮球,累了上课时就睡觉,书也不翻开。
牟星铭有个哥哥在北川中学读高中,成绩很好。爸妈对两人的期望不同,只希望牟星铭“好好学一门技术”。上初中时,老师常拿牟星铭和哥哥比较,“你学学你哥,听话。”
这次,牟星铭真的听话了。
头一年在山东,他就被评为三好学生,“长这么大第一回”。上课他主动要求坐在第一排,后来因为个子太高才调到中间。他开始做笔记,成绩也在班里排到了中等。别的朋友看见他这样不太适应,“你啥时候变这么听话了。”
牟星铭觉得,“变乖”最大的原因还是地震。家里什么都没有了,哥哥上大学还需要钱,“必须学个好手艺,分个好工作”。
2010年的地震纪念日,他在QQ空间写了一篇给妈妈的日记,标题是《亲爱的妈妈》,“以前我很不听话,让你操心。我现在听话了,懂事了,你又看不见了。”
再见北川
2009年春节,又是满满当当的车厢,100余人浩浩荡荡回到北川过年。
牟星铭的爸爸来绵阳火车站接他。远远看见,牟星铭眼泪就下来了。半年不见,他感觉爸爸变老了太多。
乘大巴到擂鼓镇,再走20分钟才到家。牟星铭完全找不到路,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,一直问怎么走,爸爸让他跟在后面。
村里变样了。清一色的预制板房,门前都铺着一样的地砖,路口也差不多。回来好几天,牟星铭都不出门,怕迷路回不了家。
没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是牟星铭最大的遗憾。回家后,他一个人去墓地看妈妈。待了20多分钟,一直哭。遇到什么事情,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妈妈。“如果她还在的话,什么事都能帮我解决。”小时候,队上种的玉米刚发芽,牟星铭路过全给踩了。人家找上门,他回家跪着挨打,但妈妈没动手;以前抽烟被妈妈抓住,也只是掐两下就算了。
毕业后,牟星铭打算在德州发展几年再回家。在那一年半,他负责汽车维修,和师傅也处得挺好。师傅常常带他一起吃饭,有时还会拿工资补贴他。
但牟星铭总感觉哪里不对。他形容自己“脑袋短路了”,那段时间特别想回家。每天没心思上班,最后觉得“不行,我得回去了”,经理提出的升职也留不住他。
回北川后,他当了两年交通辅警。每天很忙,处理交通事故,但他觉得充实。刚回家,师傅还打电话叫他回去,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。
母松玲是一心想回四川的,原本学校留任教,但她并不想待在外面的城市。赶上北川摇号分房子,她回了家。
在张丽君看来,如果没有去外地上学的话,孩子们的生活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,“现在回来很多都是车子开起。如果不是地震让他们走出去了,可能很多人也就在农村了吧。”
震后十年
2015年6月,汽摩学院毕业5周年聚会,50余名学生从全国各地回到学校。大家一起去海边玩,比着各种姿势合影。
牟星铭还是调皮,让别人把自己埋在沙子下,只露出头。
他和同宿舍的5个人在景区前合影,“黑娃”比出健美的动作。还有个舍友抱着孩子站在最左边,如今已经有了二胎。
牟星铭比在学校时胖了不少,隐约有了小肚子。同宿舍的兄弟里就剩自己和“黑娃”还没对象,牟星铭有点难过。
时隔3年,张丽君再次来到老北川职中,这里已经被围起来,成为北川地震遗址的一部分。
站在老职中的废墟前,张丽君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哪间教室上课、哪个学生在哪里被困住。男生宿舍最高层的栏杆上还留着当年逃生的一截床单,红色和蓝色的系在一起,接口处细得快断掉了。
母松玲在一家茶叶公司做销售,接待客人常常需要化浓妆、穿羌服。衣服艳粉的底色,黑边上绣着羊角花,她觉得比在学校时穿得好看。这天,她接待了周边一所小学的学生,教他们如何采茶。
一天的工作结束了,她没来得及换衣服,被同事叫去开车。她是公司里开车很溜的。同事们挤在后座上。她熟练地倒车,用清亮的嗓音玩笑道:“小朋友们坐好了吗?”大家笑作一团。
最近,牟星铭又更新了写给妈妈的日记:
“时间真的很快,十年时间里我也慢慢长大了,25岁。这段时间刚把房子买了,就在新县城,挺好的。就是有的时候特别想您,现在回想起地震前的点滴,满满的幸福。我会好好努力的,您也不要担心。”(来源: 北京青年报 记者 刘汨 实习生 张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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